第2章(2 / 2)

飘香剑雨 古龙 13065 字 13天前

她虽然事事都考虑周详,但本性也是宁折毋弯的性子,怎肯受辱?

于是,她暗将真气运行一转。

“宋老刀,我得借你的床用用,不瞒你老哥说,我实在熬不住了,尤其看到这娘儿脸上的这……”

小王头话未说完,突地身子直飞了出去,砰地撞到土墙上,又砰地落了下来,眼前金星冒,屁股落得像是裂了开来。小店里那用泥和土砖做的土墙,被他这一撞,也摇摇欲倒。

那边宋老刀也被跌得七横八竖。

孙敏却大为奇怪:“我还没有动手呀!这两人却怎的了?”

回头一看,又险些惊唤出声。

在她身侧,卓然站着一人。

因为这间斗室中的阴暗,是以她看不清这人的面貌,只觉得此人衣衫宽大,风度甚为潇洒。

孙敏只看得见他的一双眼睛,棱棱有威,正待说几句感谢的话,那人却一摆手道:“你不用谢我!我也不是特地来救你的。”

孙敏立刻忖道:“这人的脾气,怎地如此之怪?”

却见那人一抬腿,已跨到“小王头”的身侧,冷然道:“你罪虽不致死,但也差不多了。我若不除了你,只怕又有别的妇女要坏在你的手上。”

他声音冰冷,声调既无高低,语气也绝无变化,在他说两种绝对性质不同的话时,却是同样的音调。

那就是说:他语气之间,绝对没有丝毫情感存在,像是一个学童在背诵书上的对话。

可是,小王头听了,却吓得魂不附体,哀声道:“大爷饶……”

他的“命”尚未说出,那人衣袖轻轻一拂,小王头的身体就软瘫了下来。

那边宋老刀大叫一声,爬起来就跑。

那人连头都未回,脚下像是有人托着似的,倏然已挡到门口,刚好挡在“宋老刀”身前,冷然道:“你要到哪里去?”

宋老刀冷汗涔涔而落,张口结舌,却说不出话来。

那人又道:“你的伙伴死了,你一个人逃走,也没有什么意思吧?”

“我还有……”

“你还有什么?”那人冷笑道。

宋老刀凶性一发,猛地自怀中拔出一把匕首,没头没脑地向那人的胸前刺去。

那人动也不动,不知怎地,宋老刀的匕首,却刺了个空,那人已凭空后退一尺,袍袖再一拂,宋老刀“哎呀”之声,尚未出口,已倒了下去。

坐在椅上的孙敏,看得冷汗直流。她虽是大侠之妻,但她有生以来却从未看过这样惊世骇俗的武功,也没有看过像这人这么冷硬的心肠!别人的生死,他看起来都像是丝毫不足轻重似的,而他就像阎罗似的,可以主宰别人的生死。

那人身形一晃,又到了她的面前。

孙敏心中大动:“有了此人之助,我们不能解决的问题,不是都可以完全迎刃而解了吗?”

那人冷冷道:“以后睡觉时要小心些!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凑巧,再会碰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,与你住在同一间客栈里。”

孙敏怕他又以那种惊人身法掠走,连忙站了起来。

却见门口忽然火光一亮,一人掌着灯跑了来,看到躺在门口的宋老刀,哎呀一声,惊唤了出来,手中的灯也掉了下去。

可是,就在那盏灯从他手中落在地上的那一剎那间,孙敏只觉得眼前一花,那盏灯竟没有掉到地上,而平平稳稳地拿在那武功绝高的奇人手里,她不禁被这人这种轻功,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
掌着灯走进来的店掌柜,此时宛如泥塑般站在门口,原来就在这同一剎那,他也被那奇人点中了身上的穴道。

孙敏目瞪口呆。那人却缓缓走了过来,将灯放在桌上,灯光中,孙敏只见他脸孔雪似的苍白,眉骨高耸,双目深陷,鼻子高而挺秀,一眼望去,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。

这人并不能说是漂亮,然而却令人见了一面,就永远无法忘怀,而且那种成熟的男性之美,更令人动容!

他年纪也像是个谜,因为他可能是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任何一个年龄。

孙敏出神地望着他,竟忘记了一个女子是不应该这么看着一个男子的,尤其是她才第一次和这男子见面。

那人一转脸,目光停留在孙敏的面上,脸上的肌肉,似乎稍微动了一下。

就在孙敏第二次想说话的时候,那人身形一晃,已自失去踪影。

就像是神龙一般,他给孙敏带来了很久的思索。

然后她走到床前,俯身去看两个受伤的人,眉头不禁紧紧皱到一处。

原来伊风和凌琳,竟仍是昏迷不醒,他们的伤势到底如何?孙敏也不知道。她即使急得心碎,却也无法可想。

她摸了摸两人的嘴唇,都干得发燥了,她回转身想去拿些水来,润润他们的嘴唇。

但她一回身,却又是一惊!

原来先前那位奇人,此刻又冷然站在她身后,就像是一个鬼魅似的!他第二次又神不知,鬼不觉地出现了,像是一缕轻烟。无论来的时候,抑或是去的时候,都绝对没有一丝声息

孙敏忍住将要发出来的惊呼之声——“前辈……”这是她在见到这人之后,第一次能够说出话来,但仅仅说了这两字,就被那人目光中所发出的一种光芒扼住了,无法再说下去

她望着他的眼睛,像是要窒息似的,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。

有些人可以绝对地影响到凡是看到他的人,而此人便是属于这一种人。

“我是来救你的,不是来替你找麻烦的……”

他向宋老刀和小王头的尸身一指,说道:“但是这两具尸体,却一定会替你找来麻烦。

他仍然是那种冷冰冰的语气。但是孙敏却似乎从这冷冰冰的语调里,寻找到一分温暖。

于是她笑了笑,说道:“谢谢前辈!”等她说完了话,她才恍然发觉在最近几年来,这还是她第一次笑出来哩!

那人目光一转,似乎在避开她眼中那分温暖的笑意。

“受了伤?”他简短地问道。

孙敏点了点头。

他走到床前,掀开伊风的被,扫目一望,略为探了探脉息,两道长而浓的剑眉,微微皱起。

孙敏关切地问道:“还有救吗?”

他沉吟一会,并不很快地回答出来,却道:“他武功不弱,但是伤的也很重。”

目光一转,瞪在孙敏脸上,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

孙敏又在心中转了几转,“我该不该将我的真实来历告诉他呢?”

抬头再望了他那冷然的目光一眼,坚定地说道:“先夫凌北修……”

她将自己的身份和她们所经历的事,完全在这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面前,说了出来。

于是她的眼睛又潮湿了。

在这人的面前,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子,她需要一双强而有力的手,再来保护她,就像以前凌北修保护她一样,这种感觉的由来,连她自己都茫然。

那人听她说着,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,面上仍是毫无表情,然而他那坚定的目光,却也起了波动。

“天争教!”他哼了一声,道:“怎地我近来总是听到这个名字?”

突然语锋一转,指着昏迷不醒的伊风说道:“那么这个人叫做什么名字,你也不知道吗?”

孙敏点了点头。

那人轻轻说道:“这人倒也难得的很!”

略一停顿,又道:“碰到我,这也算他运气,他身受两处重伤,又经过这么些日子的奔波,受伤的确很重。”

“请前辈无论如何救救他们!”孙敏凄楚地说道:“我……”

她以一种类似痛哭的声音,结束了她的话。

那人又沉吟半晌,突然道:“你以后不要叫我前辈。”

他又停顿一下,像是考虑着该不该说出他自己的身份。

在这停顿的一段时间,孙敏热切地希望他能说出他的名字来,因为此刻,不知怎的,她对这人竟有说不出的关切。

“别人都叫我剑先生,你——你不妨也叫我这个名字吧!”

他轻描淡写的说道,像是任何一个普通人,在说某人的名字时的神态。

然而“剑先生”这三个字,却使得孙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她惊异地望着她面前的这个奇人,心中却有如一个顽童,无意中确定了被他遇到的一人,竟是他所看过的童话中的英雄一样。

因为“剑先生”这三个字,二十年来在武林中所代表的意思,就是神秘、神奇和神圣的合!而这么多年来,人们只听到他所做过的奇事,和他的侠义行为,却从来没有人能和他面对面地说话。

那么,孙敏此时的心情,就很容易了解了。

因为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,早就听到过“剑先生”这个名字,她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够碰到他!更想不到面前这看来极为年轻的人,竟是二十多年来,被武林中人视为剑仙一流人物的“万剑之尊”剑先生!

斗室中倏然静寂起来,然而窗外却已有雄鸡的啼声——

剑先生眼中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,脸上却仍然是那种无动于衷的神色,彷佛是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,可以感动他似的。

“他一定受过很深的刺激。”孙敏直觉地想到,眼光自他脸上溜下,发觉他在这么冷的天气里,穿着的不过是件夹衣。

“此地已不能久留。”剑先生道:“我也是四处飘游,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,不过我可以将你们带到我的一个至友之处。”

孙敏暗忖:“原来他也是有朋友的。”

却听得剑先生又道:“那里离此并不甚远,我们先到那里,治好这两人的伤再说。”

他说得极快,然而在他心中,却闪过一点他多年来已没有的感觉。“我怎会又惹来这些麻烦?”他暗自责怪着自己。

正如孙敏所料,这武林中的奇人“剑先生”,确是受过很深的刺激,是以多年来,他绝没有和任何一人,说过这么多的话。

此刻他自己也在奇怪着,为什么会对这个女子这么关切?

他外表看来年纪虽不大,然而那不过是因为他其深如海的内功所致。

是以他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忘却“男女之情”的年龄。

然而世事却如此奇怪:在你认为已经绝不可能的事情,却往往会发生!

他朝窗外望了一眼,那小窗的窗纸,竟已现出鱼肚白了,甚至还有些光线射进来。

他再看了那两具尸身和那被他点中穴道的店掌柜一眼,说道:“你会套车吗?”

孙敏又点了点头,心想这人真是奇怪,既然帮了人家的忙,却叫人家女子去套车。

“我去将这两具尸身丢掉,你快去套车!还有,这厮虽被我点中穴道,耳朵却仍听得到,也万万留他不得!”他平静地说道。

孙敏却知道在他这平静的几句话中,又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,她也恍然了解他为什么要自己套车的原因。

于是她转身外走。

哪知刚走出房门,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呼,蹬、蹬、蹬,倒退三步,眼中带着惊惧之色,望着门外。

此时晓色方开,但门外的走廊仍然阴暗得很,墙角昏黄的灯笼犹自有光,在这种光线下,走廊里当门而立站着一条人影,依稀望去,这条人影身上穿着的衣衫,赫然亦是金色。

孙敏如惊弓之鸟,自然难免骇极而呼。

就在她惊呼的尾音方住的那一剎那,“剑先生”瘦长的身躯,已如电火一闪掠了过来,低喝道:“什么事?”

这低沉而坚定的声音,立刻带给她极大的安全感!

但是她的目光,仍不禁惊骇地望着那条人影——穿着金衫的人影。

“难道天争教竟真的如此神通广大?”她暗忖着:“我这样隐藏自己的行迹,怎地还是被他们追踪而来?”

心念一转,又忖道:“可是我又何必害怕?我旁边站着的这人……”

她侧目去看“剑先生”,那位武林异人正以他那种惯有的冷静之态,凝目门外,他永远让人家无法猜透他的心意。

那条人影此刻又向他们缓缓走来,居然也是冰山般地没有任何表情露出。直到他面对面地站在“剑先生”面前,孙敏竟从他那也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孔之上,看到一丝笑容

她再一望“剑先生”,却见这奇侠脸上,也正有一丝相同的笑容慢慢泛起。

她心里不禁奇怪:“难道他们竟是朋友?”

“可是名闻武林的万剑之尊,又怎会和天争教教徒是朋友呢?”

她又不禁惊慌起来:“难道这昔年以一柄铁剑,连闯武林七大剑派所布下的九种剑阵的异人,也和天争教有什么关连?”

须知她身处危境,自然什么事都会往最坏的一方去想,于是她悄悄让开两步,目光却紧紧地留意他们的动态。

蓦地,剑先生和那金衫人同时伸出了手,紧紧握在一起。

“呀!他们果然是朋友。”孙敏为自己确定着,心中忐忑不已,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噩运要落在自己身上。

这时,两人紧握着的手仍未分开,他们那同样苍白的面庞上,泛起同样的笑容,也仍挂在嘴角。

但是,从他们那四只满聚神光的眼睛里,却可以看到他们的凝重之态,既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,却又像是互结深仇的敌人。

这却让孙敏越发不懂了。

良久,那金衫人嘴角的笑容,渐渐消失,薄而冷峭的嘴唇,紧闭成一道弧线,嘴角微微下垂,像是里面的牙齿也在紧紧咬着。

孙敏赶紧再去看剑先生面上的神情,却见他脸上笑容仍自未敛,她暗自松了口气。因为她知道,若这两人是敌非友,而他们也是在互较内力,并非握手言欢的话,那么照目前的情况看来,毫无疑问的,“剑先生”已占了上风。

这是她暗松一口气的原因之一,何况她以情况揣测,这两人显然在较量着内力,而并非她先前所想的握手言欢。

她高兴之余,又不禁惊骇:“这金衫人的内力,竟已到了能和“万剑之尊”一较短长的地步,天争教中,何来如此高手?”

她心念频转,目光再落回“剑先生”身上,却见剑先生倏然一松手,脸上的笑容益见开朗。

那金衫人已撤回手,怔了片刻,却也张口大笑起来。

孙敏见了这人的神情,却不禁觉得有一阵凉意,自脚跟升起。

原来这金衫人看起来虽是笑得极为开心,然而却绝无一丝笑声发出,只是脸部的肌肉扭曲成一个笑的形状而已。

这情形使得孙敏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变成聋子,但是别的声音,她却又可以照常听得到。

孙敏悚栗之余,心念一动,不禁暗笑自己:“我虽不聋,可是他却一定是个哑巴。唉!我怎么连这点都没有想到?”

她惊悸之下,心思也大不如平时灵敏了。

人类的思想,本就是受着环境影响的。

两人这一相视而笑,孙敏已觉不妙。

再看金衫人竟又张臂拥住“剑先生”的肩头,口中嘴皮连动,像是说着什么话。孙敏心头又一凉,先前的设想,又全部推翻。

“这两人还是朋友?”她现在已被他们这种玄虚的举动,弄得莫名其妙。他们到底是敌是友?她再也不能妄加推断。

只是她却更为注意地望着他们,因为她认为:这两人若是朋友,那她自身安全,就可能不保,因为这金衫人显然是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!

接着,另一事又使得这可怜的妇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

原来“剑先生”此刻嘴皮也在连连动着,只是,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。

孙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,“难道我真的聋了?”

她暗自吃惊。

但是窗外一声鸡啼,却又证实了她自己“听”的能力。

现在,她已完全迷惘了,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?假如这两人对她有恶意,那么,她无论如何也跑不了,这是她极为清楚的。

剑先生一转身,和那金衫人并肩走到床前,他们背着孙敏,孙敏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。只看到剑先生的手,彷佛向自己指了指,那金衫人就回过头,冷然望了她一眼。

孙敏心里又不禁“扑通”一跳!

这金衫人的两道目光,竟比秋雨中的闪电还要锐利,使得她不得不避开这目光,畏缩地站在门口。

渐已刚强的她,在这诡异的两位奇人面前,又变得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,仍是云英未嫁的弱女子那么懦弱了!

那金衫人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转,突然道:“你三根本弱,积劳又重,若再不静养,那么外交侵,便是不治之症!”

他又一指榻上的两人道:“这两人受了阴寒掌力所伤,虽然仗着根基好,但命门之火已冷,更是危在旦夕!”

也和剑先生一样,他说话的声音,亦是毫无顿挫高低。

但是使孙敏惊异的却不是这些,而是这个她以为是哑巴的人,竟然开口说了话。语气之中,对自己不但绝无恶意,而且彷佛医道甚精,像是肯为爱女他们疗伤的样子。

她惊异之余,又觉得高兴得很。

至于他说有关自己的病,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。

天下父母为子女者,往往如是。

但是,那金衫人说了这两句话后,却住口不再发言。

孙敏不自觉地朝前走去,耳畔却听到剑先生的声音,说道:“这金衫人就是昔年的三心神君,你有幸遇见此人,令嫒和那年轻人的伤势……”

孙敏方听到此处,却见那金衫人袍袖一扬,剑先生的语声竟突然中断。

那金衫人却道:“你这厮又在嚼什么舌头!我老人家虽然多年来不问人间之事,但看在你的面上,这两人我一定管了就是。”

他嘴角又泛起笑容,但语声中却仍无笑意。

而孙敏此刻心中,却闪电般转过无数念头:“呀!此人竟是三心神君!我还以为他是天争教的金衣香主呢。我真是笨!难道所有穿金衫的人,都是天争教人吗?”

“我真幸运,居然在同一天晚上,遇见了两个武林中只闻其名,却极少人有缘一见的奇人!尤其这三心神君,武功虽绝高,行事却反复无常,这就是人家为什么叫他“三心神君”原因。而且武林传说,此人除了武功深不可测外,诗词绝妙,医术更是神通,几乎已有起死回生之力。琳儿和那位年轻义士,有了他的帮忙,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!”

此刻她心中的欣喜,真是难以形容!

抬头一望,这两位奇人又在微笑着说话,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,自己仍然一句也听不到,她心中又一惊:“难道他们已将“传音入密”的内功,练到了随意可以控制自己声音的境界吗?”